那年圣诞节的傍晚,还没有收入的我,经过一座天桥,看到你。蹲下身你就朝我走过来。我便再也迈不动腿。卖你的人要价一百块。我拿男朋友给的生活费,付了钱抱起你,雀跃地去见他。你是那么小的一只,稳稳坐在我的一个手掌上,听我笑嘻嘻讲谎话,说你是我送给他的圣诞礼物。其实根本就是我自己,一直心心念念要养一只我的狗。名字早就想好了,啾啾。
你这只倒霉狗子,遇到我这个没钱的人。不是自己的钱,不敢过份花销。每天切根最细的火腿肠拌白米饭给你吃。病了就按症状给你喂人吃的感冒药止泻药,份量减成儿童份。时不时跟你念叨,你是穷人家的狗,要懂事少生病,好好长大哦。你再聪明,也不至于听得懂这些鸡汤话,可是好像确实也没怎么操心,你就长大了。
你有看家护院的警觉本能。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,你立即冲去门边,叫得汪汪洪亮,听上去像是一只大型恶犬。我时常独居,莫名恐惧不知来历的声响。于是屏住呼吸一声不出,假装没人在家,而这屋里有一只威猛厉害的大狗,在警告生人勿近。然后听着门口那不知什么人的脚步声走开,你的爪子叩着地板,一步一哒哒,过来寻我这个怂货,两颗又大又圆的眼睛定定看我,像是在听我没有说出来的话。我使劲儿揉你毛茸茸的脑袋,感到安全。
我人生中第一次去的海边,是汕头的靖海。也是你狗生的第一次。同行的好朋友养了一只你很喜欢的小白狗,也在一起。我们两个女生抱着你们四只不懂在干嘛的狗子,笑得放肆。那时候你超能跑,全小区的狗子们都撵不上你。你也喜欢跑,像一坨乱飞的毛球,把跟你比赛的人和小白狗甩在身后。
扑上来,围着我转圈,尾巴快要摇断,一秒钟都不能等,哼哼唧唧站起来,爪子扒拉我的腿,一个劲儿的拿脑袋去够我的手——在我打开门的那一瞬间。这件事情,只要你在家,只要我回家,你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这样。笨狗一条,不管我手上拿没拿东西,不管是不是半夜才着家,不管会不会下一秒就因为看见你捣的蛋而发脾气,也不管我其实不如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。一天天,一次次,你用你们狗子的方式告诉我,你有多喜欢见到我,即使我有时候是个很糟糕的人。
我有时候是个很糟糕的人。当你是一只精力旺盛的年轻狗子的时候,我是一个迷茫孤独的年轻人,感到漂泊无依,因而向往热闹。上班吃饭喝酒聚会看演出,有时到半夜里回来,才给你喂食。或者要宿醉到清晨酒醒,才愧疚地赶紧给你的碗里装上吃食。那两年我总是生气,因为你掏烂了房东的皮沙发,咬坏了我的鞋子。明明已经懂得去洗手间便便,还要故意拉在屋里害我搞卫生。很凶地骂你,你闭紧嘴巴昂头不看我。巴掌呼上去,你侧头受着,一声不出。气狠了顺手拿根衣架揍你,每揍一下,你咬一口衣架,咬破了嘴流出血来也不肯服软。最后把你关进洗手间禁闭,你干脆把洗手间的门咬开一个洞。你越倔强不驯,我越恼恨之极,仿佛失败到连一只小狗都在与我作对。你自己是怎么在屋里过的一天,我没太在意。你是一只狗,我没想过你是不是也有更高级的感受。对你的愤怒,其实都是对我自己的失望在借题发挥——我后来才终于懂得。而你似乎从没有记恨于我,第二天仍然热情万丈的摇头摆尾扑过来,在我蹲下来摸你脑袋时,雀跃着把我兜头兜脸舔了又舔。
搬了好几次住所。每次大包小包搬家的最后一步,都是牵着你,拎些最后的零碎细软,一起去新的居所。后来连城市也换了。我和你坐在一辆叮当作响的小货车上,去了深圳。这个城市有海,于是后来我们一起去看了好多好多次海。
搬家的时候,押金全赔给了房东,为了你掏空的皮沙发和咬烂的门。你为什么要这么捣蛋?那时候我不懂。我只想要有一只小狗,给它吃饭喝水,有时带出去散步。没想去了解,你有没有更高级的感受和需求。那时候几乎没有给你买过玩具,很少让你在户外尽情玩耍。工作后白天不在家,有时深夜才回,出医院的笼子里寄养。我不懂你和人一样,有充沛的精力,也会有分离焦虑症。很多年后的一次,妈妈跟旁人讲起你。说她来和我们一起住的时候发现,只要到傍晚那个钟点,你就去门口守着。如果你突然竖起耳朵对着门摇尾哼唧,过不多久,就会听到我开门的声音。算来,应该是我在一楼进电梯时你就知道了。再后来我开车上班,你甚至当我的车从小区门口进车库开始,就在门后竖起耳朵激动起来。你怎么有这么厉害的听力?而又是哪一天开始,我开门进来,都走到你身后了,你还浑然不觉?直到我摸摸你的脑袋,先是吓一小跳,然后才嗅出是我。比起身边的人,我在你的身上,更早看到时间的残酷。
全家人一起去阳朔的那次,天气阴冷,始终下雨,人人自顾不暇。在漓江的船筏上,你一声不吭默默忍受,坐在我脚边,像个潦倒却始终恪尽职守的士兵。
其实无论在哪儿,守在你喜欢的人身边儿,大概是你的狗生里挺重要的一件事。
你咬过一次人,那个倒霉的人是我。那时你刚从手术的麻醉中苏醒,意识还未完全恢复,就拼命咬自己的伤口,把缝线撕开。我情急抱你,你毫无知觉地狠狠咬下一口,在我手上留下两个血洞,转头又专心致志的咬噬自己。拜你所赐,那天半夜我的手上咕咕冒血,你的身上咕咕流血,我们的屋里满地是血。我哭着给好朋友和陆医生打电话,让他们半夜赶来帮忙…从那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日子里,每天下班之后,他们都来我这儿。得两个人使劲儿按着你,才能让小白狗的麻麻给你清洗伤口,换药打针。我还得对着你不间断地说鬼话来转移你的注意力,才能让你挣扎反抗的力气不那么大。陆医生说,你是他见过的性格最暴烈的狗。
和你生活的时间长了,知道出门一定要跟你打招呼。“去上班了,挣钱买狗粮哈。”
“去买菜,一会儿就回来了。”
“出去吃个饭就回来。”
“外面下雨了,你不去了。”
“带奇奇去尿尿,你不去。我带不了你们两个。”
一看到我开始换衣穿鞋就以为可以出门而感到兴奋的你,听到这些话,便冷静下来。要是哪次不打招呼就关门走掉,即刻会听到你无休止的挠门声。下到一楼还能听见你不屈不挠的嚎叫,以及等着回家后的满屋狼藉。也真是不公平啊,你太聪明,听得懂我们的话,我们却根本听不懂你。
有一天晚上吃火锅,婆婆筷子没夹稳,刚从锅里捞出的肉丸,咕咚掉在地板上。在桌下守候多时的你,嗖的一口吞进肚里。我又急又怕,顾不得婆婆感受,脸色大变,扔下碗筷去看你。你很快就开始吐血,被抱去看急诊,食道和胃黏膜全烫坏了。那时候是金医生。金医生说,通常狗子对温度很敏感,人类觉得温热的,狗子们已经觉烫。因为吃下了滚烫的食物而导致内伤的狗子,你是他见过的第一只。
当你还是一只小小狗的时候,怕你误食了毒物,就一直跟你讲,外面的东西不能吃,别人给的也不能吃。果然,在家很馋嘴的你,出去外面从来不吃地上的任何食物,哪怕是鸡腿肉丸。只有我,放在手心上递给你的东西,你才会吃。可是啊,聪明的你后来渐渐忘了。也忘了你曾经无数次和我互动的那些事情:“握手,坐。”
“后退,定。”
“趴下,起来。”
“亲我。”
忘了这些的你,只会呆呆看着我,不再像原来那样,会抬爪,会退后,会定住让我摆弄你拍好玩儿的照片,会摇头摆尾,爪子搭上身来,仰头舔我的脸。
你年纪越大,脾气越暴。可你到底是一只小狗阿,又爱在人脚边守着,时不时就不小心踩到你的尾巴。一被踩到,你就呜呜地骂。踩得稍重了,你跳起来追着那只倒霉的脚作势要咬。这样的时候,只要立刻对你大声说出“对不起,不是故意的”这样的话,你便算罢,重又蜷于人的脚边。于是在我们家,从老人到小孩儿,都跟你说过“对不起”。
你穿红色的衣服最好看。戴红色的项圈最神气。系红色的方巾最上镜。
我们一起去阳朔,在春天夏天和秋天。一起去南昆山,去黄姚古镇,去广州看花。或者去野餐,去划船,去散步去行山。最远最长的路程,是我们一起回家,经湖南去成都,由贵州回西昌。
你一听到“走”字就激动,高兴可以出去玩儿。撒着欢,走在人的前面。我乘你不注意,悄悄躲起来。然后爸爸问你,啾啾,妈妈呢?你一愣,回头看,神色紧张,掉头往来路去找。好多次,我在大树的后面,转角的墙缝,灌木丛的叶间,看你四处张望东奔西跑,来来回回地找。找到了,你跑过来,看我一眼,放下心来,就猛地一个急转,又得意地跑在前面。可是啊,你会比之前更频繁地回头来看我呢。
你对人们保持友善而谨慎的态度,不与人为敌,却也不愿取悦大多数人。你从不招惹陌生人。如果他们中的一些因为什么原因喜欢你,想摸你,你会闪避。同时你很记得我们的朋友和家人,即使不常见到。下一次看到这些人,你会认出他们来,然后热情地欢迎他们,在他们身边,温柔的陪伴。
带你和朋友们的狗子们去玩时,遇到过一只想要偷摸攻击我们的狗。你和你的狗朋友们,在我们还没有反应之前,一起冲上去护在我们前面,很凶地把它赶走。那是你唯一一次对同类真正发狠。
你的聪明让奇奇显得像个智障。而你对所有智商不如你的毛茸茸们,既霸道又宽容。所以奇奇来到家里,唯你狗头是瞻。捡到的猫咪进门后,跟你相处融洽。
你的狗生最敬畏的人是曾医生。一走进曾医生的诊室,你就逃。逃不过,便呲牙咧嘴摆出操社会的狠样。曾医生伸出布满各种抓咬伤痕的手,往你嘴里送,豪迈地说,来,给你咬!你就知道自己输了,又气又怕,只好使劲儿卖惨。酒精棉刚碰到脖子,就杀猪般哭嚎。冷冻液刚涂上肚皮,如蛮牛般挣扎。直到曾医生让我离开,不让你看见我,你才终于老实下来。
你十三岁的时候,因膀胱结石堵塞尿道,紧急送医,保住一条狗命。再晚一点儿就可能变成尿毒症挂掉。曾医生给你做手术,取出一堆结石,问我们要不要留一颗最大的做纪念。我大惊,手都要摆断掉,连声说不用不用。出院后你又是一条好狗,活蹦乱跳,碾压奇奇,吃喝玩乐,假期出游。又过几年快活。
去公园的路上那段长石梯,以前你永远是第一个爬完的,站在最顶处等我们。后来你爬不动了,得抱你上去。
到医院觐见曾医生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,你也越来越没脾气。不逃不挣扎,乖乖地由爸爸抱着你打针。
最后一次,你和我们旅行,是春天去婺源看油菜花。那是清晨,在村里的小路上,你自己欢跑了起来,像是回到了小狗子的时候。
最后一次,你和我们在夕阳下散步,是秋天在我们的处所外面。阳光温柔打在你的身上,照进你的眼睛里。你视力几乎尽失的眼睛,重又晶亮起来。
那次散了步后,又过了一个月,你终于不能再记得我了。当我怎么喊你摸你抱你把手放在你的黑鼻头上给你闻,你都无法停止抽搐无法给我任何回应。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是到了。所有信赖的医生都说没有办法了,如果我不放手,你只有痛苦。我问了几次,这就是最后了吗?医生点头。其实不用问也心里很清楚,让你安静的走,这就是最后的告别。但是我的嘴巴啊,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口说不出那句话。要让自己深爱的永远也舍不得的离开,类似的经历,我也曾有过一次。这是第二次。浑身发抖,像是要拿刀剜出心里深深埋下的某个东西,那是十七年里每一次的热情欢迎,每一次的大声壮胆,每一次的一起玩耍,每一次的被需要被喜爱被惦记。
没有办法了。让你安静地走,说再见,眼泪不停止掉下来。眼泪啊,不停止地掉下来。喉头干涩,难以从容。所有的结束之后,再把你带回家。让小动物陪你,小车车载你,红色的小花像是四季如春的,我们安家的城市。
不知道你最后记得什么呢,希望是那些一起走过的路吧。因为你最喜欢“走”这个字,听到就很开心的样子。我呢,最喜欢是你每一次看我的样子,从天桥上,一只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的小狗,跌跌撞撞走到我手边抬头看我开始,从此十七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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